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 书本网【你的用户名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《死狗》 作者:假装稀巴烂 文案:   一句话简介:一个简单的故事,一个复杂的人自我挣扎。   第一章 今年冬天很冷   今天天气不好,刘瞎子说他光靠闻味儿就知道。   小招揣着兜儿站路口跟他扯皮,说这半个多月来天气就没好过,又把他当狗鼻子使,问他这天儿阴乎乎的什么时候能下雨。那刘瞎子还真有模有样地吸了吸鼻子,回他道,变不了。   小招问:“什么变不了?”   刘瞎子伸出根儿脏黄的手指头,指了指上面:“这天儿,变不了。”   “成天阴着就是不下雨?”小招明白他的意思了,又问什么时候晴天。   刘瞎子不说话,一个劲儿地摇头。   “不是,你到底什么意思啊?”   刘瞎子拎着根儿破竹杆敲敲他搁地上的破碗:“不给钱你当我是天气预报啊?!”   小招嘁了一声,也不搭理他,拍拍屁股走人。刘瞎子算卦摊上写着卦图的那破布让风吹出去,堵在下水道的篦子口,老神棍的小墨镜灰扑扑的,估计是个真瞎。小招走了几步路又折回来,把那张卦图从下水道捡回来,拍掉灰又给展得平平齐齐的,压在刘瞎子那破碗底下。   “哎。”小招手里颠着几颗从地上捡的小石子儿,出声叫他。   刘瞎子漠然的老脸上浮出点儿生机来:“哟,良心发现?”   小招“嗯”了一声,他把小石子跟弹弹珠儿似的,丢进破碗里,哐啷铛铛。   “给你听个响儿。”小招说。   “好好好,你这石子儿比人家的钢镚儿来得清脆!”刘瞎子笑得皱纹能当渠,也不知是在乐呵什么。   没什么好乐呵的,整个自青州都是。没准是这地方太自由了,无聊的人太多,有趣的去处太少。天桥街算是个热闹的,连刘瞎子都在这儿摆个摊子看天气,对面大音响里靡靡之音直冲人耳朵,引着人群往歌舞厅走。果子站在门口,挥着酒瓶跟他打招呼,问他晚上要不要跟大家伙儿一起去找点儿乐子。   小招问:“什么乐子?”   果子两腮和眼睛都让酒精熏红,笑嘻嘻地反问:“还能是什么乐子?”   小招还没回话,果子便让同伴拥着进了歌舞厅。大家都不太在乎这些,没人在乎这些。   今年冷得早,风多还大,有好去处还是别老在外面呆着,太冷了。   小招紧了紧领口,离了人堆,埋头朝天桥街深处走。他漫无目的地走,最后从书店门口停下。说来他也不算喜欢看书,只觉得这里最正常。别的地方也正常,但他就觉得这里最正常,没准是因为这里最不像自青州。书店里没多少他感兴趣的书,翻几本过期了几年的杂志,封底女人内衣的广告全叫半大小子撕了去,连带着内页哗哗地掉,看完一张找不到下一张。   不好看是真的,没别的看也是真的。比这些还真、来得还要迫切的是冷,哪里都冷,屋子里不生炉子,比外面还冷。   “这天儿怎么就这么冷呢?”小招倚在门框上,抄兜跺脚。   老板不在,店员瑶瑶在柜台后面织围巾,她头也不抬道:“到冷的时候了,往年也这样冷。”   “不对,”小招说,“往年没这么冷,就是今年,太他妈冷了。”   瑶瑶没再跟他搭话。   外边路口电线杆子底下绑了个大音箱,不知道放的什么栏目;那声音太大,隔着书店玻璃木门也听得清楚。小招听了几耳朵,感觉是个语音采访。   “在天桥街街头,我们随机采访了几位行人对自青州并入白国的看法……”   女记者说话字正腔圆,被采访者的口音就各不相同了。自青州这个地方原本就是一大山,别说原住民,连只猴子都没有,后来黑国在这儿建了军工厂,才引来了点儿人气。不过后来黑国这不靠谱的,战败直接解散,官员和工程师们都撤走了,剩下各地来的工人在这里也守着这工厂过了二三十年,对他们而言,在哪里都是混,就这样待在自青州也挺好,自由快活,于是他们在这里结婚生子,孕育下一代。可自青州不是故乡,这一点大家心知肚明;可自青州就是故乡,新一代这么觉得,他们在这里出生,在这里长大,或许还要在这里老去,在这里死亡。   “这些龟儿子啷个回事?!脑壳有乒乓吧!”   “别瞎折腾了!还没完了!”   “仲用讲呀,我肯定系唔乐意嘅!”   门口高脚桌上放了一只圆鱼缸,一条小金鱼在这不大的空间里来回打转儿。许是主人也觉出这鱼缸里太过单调,便扔了几颗花花绿绿的生长豆进去,剩下的还在袋子里搁着,口也没封,就这么贴靠在鱼缸上。小招伸手抓过袋子,往鱼缸里扔了两颗。这圆咕隆咚的小东西没什么重量,进了水里,轻飘飘地落下去,被鱼尾甩到一边。小招指尖冰凉,把吸水树脂做的小圆球当鱼食一样往水里扔。   “就此事,我们又采访了外来协管组的段组长……”   破音箱里突然传出来一阵刺刺拉拉的电流声,盖住了女记者的声音,等这阵乱流过去,重新响起来的变成了一个男声:“接管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,大家不需要对此有什么抵触心理,我们的原则一直都是共同管理……”   这声音磁性低沉,声调咬得比记者还准,在天南海北的口音里实在抓耳。他后来说了些什么,小招一句也没听到心里去。说话的人他认识,段绍同段组长嘛。   瑶瑶勾完一个小毛线团,换线的时候一块抬头看他一眼:“别扔了小招,鱼都要被挤死了。”   “哦。”小招嘴上应着,手却没停下,还是往鱼缸里扔着。   瑶瑶又说:“别扔了,挤死了还得买条新的,又得花钱。”   “死了我再赔你一条。”小招说。   他到了还是把那半袋儿的生长豆都扔了进去。瑶瑶皱着眉头,打发他出去寻条新鱼。   水族馆应该还养着几条中看不中吃的鱼,可小招兜里没钱,找了根破竹竿子扛着往动物园去了,打算从鱼塘里捞一条,也不顾是个什么品种。   自青州不大,该有的一样不少,不过全是低配版。动物园也是如此,老虎、熊猫是没有的,长颈鹿也没有,山鸡有几只,兔子也有,鸡鸭鱼肉都齐了。这动物园是前任区长老爹办的,里面的动物也都是他费心运进来的,只是种类实在贫乏有限,小招一直觉得这动物园不该叫自青州动物园,应该叫自青州幼儿园食堂附属动物园才对。   鸡鸭鱼肉都齐全,但还多了一样——动物园里有只狼。   老爹一直强调这是只狼,小招是不信的,依他看这狼跟狗也没什么两样。狗本来就是从狼驯化过来的,靠人养活的狼跟狗差别也不大。   关狼的笼子就在鱼塘后面,小招没急着去祸害塘里的鱼,扛着竹竿先去了狼山。他蹲在笼子外面,把竹竿从铁栏杆中间伸进去,逗弄那只恹恹的狼。   这儿没什么人来,想想也是,跟食堂仓库似的动物园,实在是没什么吸引力。不过小招挺喜欢,他人懒,也没什么挣钱的想法,花钱的欲望也寥寥,没事儿就琢磨怎么从动物园搞点加餐。上次他把老爹从外面带回来的那只海鸥打了吃,挨了顿呲儿不说,那海鸥肉还柴得塞牙,吃了几口跟啃煮木头似的,牙缝儿都得撑大。   竹竿戳了几下,这狼还是跟没骨头似的软软趴着,小招歪着头看了一会儿,寻思这条狗估计活不过这个冬天。之后他终于想起此行的正事儿,站起身来,拎着竹竿往鱼塘走了。   说是鱼塘,其实是个鱼池,也是正儿八经拿水泥抹的。小招几天没来,池子里的水没了大半,淤泥露出水面,他拿竹竿捅了几下,这泥巴又干又冷,硬是没戳进去。硕大个池子,没条鱼影儿,不知是死了还是让人吃了——其实就算死了,最后也得让人吃了。   “小招?”   小招正戳着泥巴找鱼,背后突然有人喊他。这声音他今天第二次听见,不回头也知道是谁,但他就是不想搭理。   那人走到他身边,又说:“你做什么呢,小招?”   小招开始没说话,专心找鱼。竹竿从脏兮兮的泥水里淌过,颜色有些恶心,跟沾了屎似的,他翻了一会儿,耗净了耐心,这才回话:“捞鱼。”   顿了顿,他又说:“别叫我小招,我有姓。”   “好吧,赵小招。”段绍同轻笑。   小招没说什么,抓着竹竿继续在池子里搅来搅去。那烂泥看起来实在恶心,他这样一搅,手里的竹竿倒真成了“搅屎棍”了。   池子里是断然没有鱼的,段绍同往下面瞅了一眼,说:“走吧,去买一条。”他话说到这里停了停,接着补了一句:“算是我送的。”   送的就不用花钱了,这点小招满意,他没什么情绪地“嗯”了一声,算是应允。   二人一前一后往外面走,小招在前,段绍同在后,二人一路无言。   小招一早便认识段绍同了。那时候外来协管组刚抵达自青州,区政府也刚解散,老爹到底是前任区长,明白关系不能搞得太僵,叫了几个人一块请协管组的人吃饭,当时小招也跟着去了,蹭顿饭吃。大概是今年早春的时候,也是这样冷的天气,干冷干冷的。小招路上捂得严实,进了门摘掉毛线帽,头发因为静电整个炸开,段绍同坐在对着门口的位置,瞧见他这副样子,轻轻笑了。   二人算是认识了。那顿饭吃完,小招便去剪了个头,本来天气寒冷,他是不想折腾自己头发的,但他就是嫌那人的笑刺眼。   “还要再短啊?”理发店小二哥劝他,“天儿这么冷,留点儿头发保暖吧!”   “再剪点儿,”小招看着镜子里的自己,抬手比划,“剪到摘掉帽子,头发不会整个炸起来的程度就行。”   这发型他从今年早春一直留到初冬。夏天不说,本来就热得让人想剃光头,但秋冬是真的冷了,这天气里剃个头,头皮都冻得发麻。理发店小二哥自称其职业为发型设计师,对小招每次都要求推个寸头这事儿很不满意,成天唠叨他推寸头不好看,说他本来就有种需要劳改的气质,大冬天推个寸头走大街上是想吓唬谁呢。小招嫌他啰嗦,可这小地方又找不到第二个理发店,后来他自己拿剪子撩了几刀后,他这头发就长得越发随意了,跟让狗啃的似的,为此小二哥没少在人前跟小招那发型撇清关系。   他头发到底长长了,蹭着耳尖;但从寸头长起来的头发长也长不到哪儿去,后脑勺的蹭不着脖子,额前的也扫不到眼睛。小招今天没戴帽子,耳尖冻得发红,浓黑的短发不安分地翘着。   二人就这样走着,保持着一米的距离。走到前面一个岔路口时,小招停了下来,转身往回走。   段绍同叫住他:“你去哪儿?”   “回去。”   段绍同又问:“鱼呢?”   小招没住脚,丢下这么一句话:“回去抢救一下,还能继续活。”   他边走边掏兜,从鼓囔囔的外套口袋里捞出一根烟,不一会儿,他嘴上那白蒙蒙的烟雾便顺着风飘了过来,段绍同站在下风口,被迫吸了他的二手烟。   第二章 小孩与风筝   回去的路上,小招碰见老爹,老爹给了他条鲤鱼。   “鲤鱼刺儿太多,”小招嘴上这么说,但还是抽出根指头去勾住穿在鱼嘴上的麻绳。   “给你就拿着,”老爹说,“往后连鲤鱼也不一定能找着。”   自青州独立的物资链早就断了,可以流通的商品越来越少,外来协管组的段绍同看起来好说话,其实态度卡得纹丝不动,接管没有进展,无论如何也不肯恢复运输。大家就这样耗着,像温水里的青蛙。   这天气里的风烈得像鞭子,声音也刺耳,仿佛鞭子甩在地面上。小招连睁眼睛都嫌冷,那风跟刀片似的划在眼球上,滋味不好受,他眯了眯眼睛问:“自青州真的一定要并入白国吗?”   老爹低头收拾三轮车的后斗,车上东西多且杂,他费了老大劲才把后门的插销插上,喉咙里挤出一个“嗯”,也不知到底是不是给小招的回复。弄好后斗,他便骑上车走了,小招看他蹬得吃力,上去推着后挡板跑了几步。老爹回头冲他招手,大声喊给他:“刺儿多,拿来煮汤也不错!”   小招左手已经抄回了兜里,伸着拎鱼的那条胳膊朝老爹晃了晃,营养不良的鲤鱼在冷空中转了个圈。   等他拎着鱼回到书店,瑶瑶已经关上门去吃中饭了,小招拿手指蹭蹭玻璃,屋里鱼缸内的生长豆被捞了出来,那条小鱼虽说没什么精神,但还是在水里潜着,总归没死。外面冷风吹过来,弄得他鼻子有些痒,小招咳嗽一声,也拎着鱼去觅食了。   那鱼他到了没吃,搁在馄饨摊了,跟老板换了碗馄饨。鱼他是没吃着,不过老爹的叮嘱倒是没浪费,小招转头朝里面喊:“那鱼刺儿多,熬汤喝吧。”   黑布隆冬的后厨传来一个女声:“当然要吃肉啊!刺儿多就不吃了吗?现在弄条鱼多难得啊!”   小招身后,同在外面吃馄饨的人堆里传来阵阵嗤笑声,他没回头,埋头吃馄饨。   “一个字,就是干!跟他们拼了!”   “就是!我们自己过得好好的,凭什么要并入白国!”   “祖国那边——还会要我们吗?”   “你哪来的祖国?咱们没一个是黑国人。”   “就是!咱们是自青州人,手里有枪的自青州人!”   说起枪械来,他们的话就更多了。   “喂,你们知道区政府解散前,最后那批军火藏哪儿了吗?”   “不知道,但我知道老爹肯定知道!这个老滑头,哼,奸着呢!”   “等找到那批军火,直接跟他们开干!看谁还想占了自青州!”   人们在馄饨摊上对当下局势高谈阔论,耳朵又不像眼睛可以闭起来,小招也只能听着,就着这些豪言壮语吃完了一顿饭。   工厂早就熄了火,打算多留些燃料供冬日取暖用。库里还有多少支枪,这些人不晓得,有时候就是无知给了人力量。自青州早就不是以前的自青州了,故土之于故人,故国之于故土,可自青州不是故乡。   实在萧瑟极了。   这个小地方就是太无聊了,无聊得让人想干点儿别的,但又没什么别的可干。干架不好,得热爱和平;干人可以,还暖和。自青州这地方的夜场不分白天黑夜,比便利店还便利,全天开门,天气冷了,皮帘子一挂,里面干什么没人看见。在这儿也没人稀罕看,就是每过几天就得有人喝假酒喝出事儿来。   冬天连太阳都是冷的,小招在外边转够了,溜达着回家。   城中小广场还没建好便断了资金,成了烂尾工程;几块大石头扔在那里,小孩们爬上爬下的,落得了个撒欢儿的地方。这大风天气,还有小孩把风筝带出来,结果没玩几下,便对着线轱辘哇哇大哭起来,上了天的风筝早就不知被这破风刮到哪儿去了。   小招抄着兜走过去,朝那小孩伸手要线轱辘。   “呜——风筝,风筝没了。”小孩哭得打嗝。   “放风筝多没劲。”小招扬扬下巴,指指树梢后那轮火红却没什么温度的夕阳,“咱们放太阳。”   小孩蹭蹭眼泪,问:“怎么,怎么放?”   小招推推小孩的背,催他:“你跑起来,跑啊,绕着广场跑!”   那小孩倒真听他的话,抓着断了线的轱辘撒腿就跑,小招在后面大喊:“抬头!看见太阳没?太阳是不是跟着你跑呢!”   “是!”小孩高兴了,抓着个轱辘跑圈傻乐。他跑到楼跟前,楼房把太阳遮住,他绕过楼,太阳又出来了,他跑到哪儿,太阳就跟到哪儿,比风筝知道黏人。   小招瞧他那傻样儿,也跟着乐,笑眼弯弯,眯成一条缝儿。   可天儿还是冷的,小招站了一会儿,冻得不住跺脚,他刚想离开这里,到温暖的室内去,又遇见了迎面走来的段绍同。他本想装瞎,就这样走人,没成想段绍同从他身边停了下来,小招搓了搓手,捂住自己冻红的鼻子:“这天儿真他妈冷。”   “是啊。”段绍同说。他跟小招错开站着,二人都盯着对方身后的地方。   小招又说:“唉,越来越冷了。”   段绍同也说:“冷透了。”   “对,冷透了。”   “我说尸体冷透了。”   小招偏头,张了张嘴:“啊?”   “谁死了?”   “大姚。”   小招“哦”了一声,没再说话。   人是不是必须得在意别人的生死?小招不是很明白,何况这个大姚是协管组的人,有时候就是这种分类把人硬生生划成两个物种。所以狗死了人会有感觉吗?这就得看感情了,若是不想让它死的感情呢,人为了条狗落泪也是有的;若是巴不得死了吃肉呢,那烧火的柴得预备下了,可见感情也不见得是件好东西。小招跟大姚没一句话的交情,所以过了一会儿,他理智地叫人节哀。   段绍同没说话。   稍过片刻,小招又说:“冬天本来就是个容易死去的季节。”   段绍同“嗯”了一声,点了根烟。他抽的都是从外面带进来的高级货,小招闻着那味儿,没好意思掏自己的。   冬天太阳落得早,天空完全暗下去就是一瞬的事儿;傍晚说长也长,说短也短,界限总不分明,有时像是按了快进,夕阳的尾巴哧溜便过去了。方才那小孩的太阳风筝自然也一块溜了,说起来他也无辜,只是风筝这玩意儿就像个诅咒,拿一根细线牵着总是不牢靠,借着风力起来,在天上飘着飘着,就被诱惑它上去的风给勾走了,人手里攥着的那根线在妖风面前是不顶用的。   “呜呜呜呜,太阳,太阳没有了。”小孩哭着走过来,扯着小招的衣角,冒出个溜圆的鼻涕泡儿。   “你等它明天回来不就得了,”小招蹙眉,“太阳都在天上挂了一天了,也叫它回家歇会儿。”   小孩哭得更厉害了:“不行!呜呜呜呜!”   小招不理他,扭头大喊:“哎这是谁家孩子啊?赶紧领回去!”   他不想搭理那小孩,广场上也没人理他。这小孩见小招不管这事儿,开始耍赖,他穿得厚实,一屁股墩儿滚到地上,哭叫着打滚撒泼,吵得小招耳朵疼。   “呜哇哇——哇啊啊——呜——”   那孩子吵闹得乱哄哄的,段绍同冷不丁来了一句:“野兽一般不会主动伤人,就算是饿极了伤人,也不会咬死却留个全尸。”   “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?”小招下意识回道。   地上打滚的那小孩还在嗷嗷大哭,也不怕这天气喝多了冷风肚子疼。段绍同背对着小广场简陋的照明灯泡,面容模糊,可他烟头的火星在黑夜里又实为晃眼,让小招不自觉盯着那火星看,再接着他便对上了段绍同的眼睛。   “呜呜呜——呜呜呜呜——”   段绍同抖抖烟灰,开口:“这小孩太吵了。”   小招一愣,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太对劲。   “你听到我说什么了?”段绍同喷了口烟,灰白的烟雾立刻随风飘远了。他看着小招的眼睛,接着道:“还是说,你知道我在说什么。”   “我知道什么?”小招大大方方问回去。   太阳下山了,风就更冷了。虽说冬天的太阳就是个草包枕头,那点儿阳光的暖意,风一吹便全散了,不过单是看着,叫人心里还是感到温暖的。小招站在冷风里,觉得在外边挨冻的自己就是个傻逼,他早回去,就不会遇见段绍同,也就没这档子破事儿。   小招跟段绍同坦然对视,可他还没装个几秒钟,便被这冷风刺得咳嗽起来。他咳得厉害,像只病驴在嘶吼,憋得红了半边脸。   “你没事吧?”段绍同只嘴上习惯关心道。   小招摆摆手。他好不容易止了咳,此刻只觉得耳朵在剧烈咳嗽中震得发烫,被冷风一吹,更是觉得自己这是要病了。   “走了。”小招揉揉鼻子,“回家等死。”   段绍同笑了:“那明天见。”   小招没理他,兜上外套帽子,往岔路口走了。   第三章 死了个人   冬夜寒冷,街上空旷,大家猫在家里,或者聚在一起做点儿能取暖的勾当。小招冻得不住颠动肩膀,刚才让段绍同的烟勾出瘾来,走远了才好意思摸出自己的烟。   “操……”打火机不知掉哪儿去了,小招空叼着烟嘴,觉得嘴里发涩。   到底扔哪儿了?小招想半天也没理出个头绪来,瞧见前面有家小超市,干脆也不费心去想这没结果的事儿,打算直接进去借个火。   “火机?”店员瞅了一眼柜台后空空如也的置物盒。   “火锅?”小招眼睛溜向货架中间支起的小桌子,火锅咕嘟咕嘟,香气喷鼻。   两句话撞在一起,小招一点儿也不见外地带上了门,把冷风挡在外边。   二人大眼瞪小眼,僵持一会儿,店员说:“……要不一起吃点儿?”   锅里滚着白菜,白菜,还有白菜。   小招伸出筷子,捞了几下,终于找到了一颗豌豆大小的鱼板。他把这片小鱼板扔嘴里,咂了咂味道:“方便面调料?”   “不然还能是什么?”店员后悔把他留下,没好气道,“路封死了,根本没法进货,能找到一包调料包已经够不错了。”店员又问小招,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。   小招没吭声,闷头夹白菜吃。他心里有答案,可他难以开口。这个破地方大概是真的命数已尽,这个破地方早该命数已尽。素锅子味道一般,但胜在暖和,不过还是忒烫了些,汤汁溅上来,小招吐着舌尖吸气。   只吃白菜未免有点儿辜负了火锅,小招四处打量,看这物资贫瘠的小超市还能不能搜罗出点儿别的吃的,最后还真让他从柜台里面捞出一个黑塑料袋,里面装着一条刮了鳞的鲤鱼,小招拎着塑料袋子,问:“这鱼眼熟,馄饨摊那大姐给你的?”   店员一把把袋子夺过去,脸色警惕起来:“谁跟你说的?”没等小招说话,他立刻又放缓了神色,说:“哦,前几天帮了她点儿忙,今天送了我这个。”   小招问:“什么忙?”   那店员嘿嘿笑了两声,说:“一点儿小事。”   小招抬抬眼皮,问得八卦:“私事儿?”   店员不说话,还是嘿嘿地笑。   小招对人家的私生活兴趣也不大,相比较他更想吃肉,于是开口催他:“赶紧下锅吧,光吃白菜多没劲啊。”   “哎,好的好的。”   老爹给的这条鲤鱼转了一圈,总归落进小招肚子里,只是没有清蒸、没有红烧,鱼汤也没有,有的是刺儿,挑不完的刺儿。   “不是,小招!你没事吧!”   “我……我好像卡嗓子了……”   “调味区好像还是有醋的,我去拿!”   “吭哧!!”   “操!!”   “用醋洗头对头发好,真的,小招。扑,扑哧,我没笑,没笑咯咯咯咯。”   小招也不知道那醋怎么味儿这么重,洗了澡换了衣服,到了第二天早上坐起来,嗅嗅身上,还是有股淡淡的醋味儿。   “啊啊啊啊啊啊啊!”小招又倒进被子里,闭着眼睛闷声嘟囔,“生气。”   这天大清早,他还没从被窝里爬出来,老爹便来找他,叫他去看看协管组那边怎么处理大姚的事儿。小招不愿意去,自青州政府都解散了,协管组爱怎么折腾就随他们去,可耐不住老爹死劲儿催他。   “他们在自青州死了人,可能会善罢甘休吗?”老爹语重心长,“这种事要提早表态。”   小招压根不信他这套,说:“还提早?尸体不是昨天下午发现的吗。”   “你知道?消息够灵通啊!”老爹拍拍他的肩膀,“说明有缘。”   小招没好气道:“死了人的事儿跟我有个屁的缘分?”   老爹也不恼,反问他:“那你是怎么知道的?”   小招想起段绍同,说不出话了,抄起外套气呼呼地走了。   今天还是很冷,一年熬到头,也到了不会再暖和起来的季节。他出门走得仓促,帽子手套一概落家里,又不想听老爹唠叨,也就没回去,可这天是真他妈的冷,小招缩胳膊驼背,给自己存点儿暖和气儿。其实快些走就好了,但有时候他情愿受冻,也不想上赶着跑去协管组的地盘。   外来协管组的办公室就在厂区一栋闲置的小楼里,倒也宽敞,一楼是个仓库,大姚的尸体就暂放在那里。小招进门的时候,里面就一个脸生的青年,估计是前几天刚调进来的。这下正好,新的进来,旧的就死了,刚好挪地方,跟商量好的似的,可惜生死不能商量,所以只能是句残忍的玩笑话。   阿唐本来愁眉苦脸地坐着,听见门口有动静,一转头发现来了个人,也不管这人是谁,张嘴就抱怨上了:“这儿够冷的啊!冻得我昨儿晚上都没睡着觉!”   他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,小招乐了,回道:“可不吗,暖和了那尸体不就得臭了。”   提起尸体,阿唐看了一眼大姚身上蒙的那白布,皱着眉搓了搓冰凉的手。他许是一人在这里太寂寞,跟尸体呆着又太膈应,就又没话找话道:“怎么把协管组安排到厂区了?区政府大楼呢?”   “哦,炸了。”小招说。他倚在仓库门口,没走进去,二人隔着有一段距离。眼下没有起风,站在外边比里面还强些,这仓库确实是冷,住人太遭罪,放尸体正好。   “炸了?!”阿唐原本为了避寒弯成虾米的腰板立刻绷直,“怎么给炸了?”   小招皮笑肉不笑:“这不是看着你们要来了吗,炸了你们正好住这儿。”   阿唐这下可算听明白了,这人没安什么好心,不是“自己人”。   想清楚这茬儿,阿唐便不再接他的话头儿,小招却是说起兴了。他接着道:“区政大楼特暖和,四平的房子都给安俩暖气片。出门就是食堂,还背靠锅炉房,啧啧,好地方。”   “说什么呢?”   他背后响起一个挺抓耳的声音,一听就知道又是段绍同。段绍同昨天说“明天见”,小招还不以为意,结果今天还真就碰面了。虽说自青州总共这么大点儿地方,碰面的概率本就不低,可他还是觉得不爽。   阿唐一看老大来了,立刻站起身来打招呼:“组长好!”   他动作太猛,本来就不怎么稳当的折叠椅让他蹭得移了位,阿唐尴尬地转身把椅子摆好,全程围观的小招心情不错,当然如果段绍同不在他心情会更好,不过段绍同没来的话,阿唐也不会出糗,这就仿佛陷入了死胡同一般。干脆再往前推,使劲往前推才好,段绍同根本没来自青州,或者小招那便宜妈压根没把他生出来,这才好了,往后的一切都不作数,皆大欢喜。可惜,环环相扣,也许全因为天太冷了也说不准。   那边阿唐满面荣光,追着段绍同献殷勤:“天这么冷,您辛苦再来这儿,反正都挺好的——哦我们刚刚说区政大楼的事儿呢!”   小招嘁了一声,心道谁跟你是我们。   阿唐听见装没听见,接着跟八卦新闻转报似的,兴奋道:“我听说区政大楼炸了——”   小招眼见着他要把自己刚才唬人的话转告给段绍同,立马一脸嫌弃地打断道:“工业事故!”   阿唐一愣,他倒没真信小招刚刚那席话,也没想着把这智障一样的说法告诉段绍同,可被小招冷不丁一打断,他立刻接到:“您们这是军工业事故啊!”   小招撇着嘴角,懒得搭理他。   阿唐一个协管组正经办事员,在小招这个来历不明的“村民”面前还是有那么点儿优越感,再加上他们组长段绍同也到了,阿唐更是底气十足,耀武扬威地质问起小招来:“哎你,你来这儿干什么的?”   “我?”小招勾起单边嘴角,“我来视察你们工作。”   说起来,小招这也是实话,不过“视察”这个词用于上级对下级,眼下自青州就外来协管组一个“级”,阿唐一听,便知道他这又是在唬人了。   “少骗我,”阿唐说,“区政府都解散了,哪儿来的人视察?”   小招懒得跟他解释,便只能不情不愿地转头去跟管事儿的段绍同说话:“老爹托我来问问死人的事儿。”   段绍同还没说什么,阿唐便生怕累着他们组长似的抢着说道:“看尸斑和角膜浑浊程度,应该出事儿没几天,表面看上去,像是被野兽袭击致死。”   小招冷嗤一声,说:“你怎么话这么多?”   阿唐回嘴也理直气壮:“我又没跟你说话,我这是跟我们组长汇报工作。”他又接着发表感慨:“这儿还有野兽啊?虽然在山里,不过野生动物不是一般不会到人居住的村落来吗?”   “一般不会,”段绍同说罢,望向小招,接着道,“但是动物园不就有一只吗。”   段绍同样貌英俊,轮廓清晰,眼睛尤其深邃,他就这样看着小招,以他惯有的神态,那种仿佛预知一切又目空一切的样子。他当然是高高在上的,于是小招错过脸去,说:“是有只死了半截的老狼。”   段绍同笑了:“我见过那只狼,看起来挺年轻的。”   “那我们说的可能不是一只。”小招说。   段绍同掏出烟盒,慢条斯理地夹出一根烟。他垂眼道:“去看看不就知道是不是同一只了?”说罢他叼着烟嘴抬起头来,示意小招也拿一根。   “我不要。”小招说。他不仅没伸手,还往口袋里使劲塞了塞。   “随你。”段绍同笑道。他背对着风口,手掌捂在嘴边,护着打火机的火苗。   “小招。”段绍同缓缓吐出一口烟,“你的火机还在吗?”   小招不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,干脆如实回答道:“掉了,不知道掉哪儿了。”   段绍同从口袋里摸出什么东西扔给小招,小招接过一看竟是自己丢失的火机。这肯定是他的,款式老旧恶俗,他用了好久,久到小超市都不再进这种样式的打火机。按理说,打火机对于烟民来说并不是什么耐用品,只是抽烟大小也是个烧钱的癖好,小招这样兜里没钱的人只偶尔才过过烟瘾。   “这是你的吧。”段绍同眼角带笑,“你猜我从哪儿捡到的?”   “从哪儿?”   “动物园。”段绍同说着往前走了一步,跟小招挨得更近了。他说完吐了口烟,那白雾从小招眼前飘过,小招一愣,又想咳嗽,不过最终也没咳出来,只觉得喉咙发痒。烟雾散去,段绍同嗅了嗅鼻子:“怎么一股醋味儿?”   “……杀菌。”   段绍同不怀好意地笑道:“吃醋太多,对身体不好。”   小招没什么话说,他早知道昨天那醋味儿挥之不去,他早知道自青州的湿冷挥之不去。   段绍同没再说醋的事儿,静静吸完了一支烟,这才又开口说话。   “去看看那只狼吧。”他对小招说。   小招迟疑了一下,说:“好。”   第四章 温暖是种奢侈   协管组其他人不在,阿唐还是留在这里值班,段绍同和小招二人去动物园。他们出了门,路上,段绍同问小招,昨天什么时候又去的动物园。   “你怎么不说你什么时候去的?”小招反问。   段绍同闻声停下脚步,小招也跟着停下来。他们刚好走到桥头,河边地势开阔,风没了阻拦,吹得更加肆意。段绍同侧身垂眼看着小招,没回答他的问题,反倒问他,天气这么冷,怎么不多穿点儿。   这问题来得突兀,小招“啊”了一声。   没等小招反应过来,段绍同已经解下自己的围巾,围在小招脖子上。暴露在冷空中的皮肤突然贴上带有体温的织物,小招微微一怔,随后立马抬手去拽,段绍同拦住了他的手。   “这里很冷,”段绍同垂着眼睛,替他整理围巾,“你出门总是忘记戴围巾和帽子。”   小招被挡了手,不自然地缓缓放下胳膊,任段绍同翻弄他的衣领。   这天是真冷,太冷了,“温暖”这个词自带一种奢侈,就算是错觉,也是望而不得。   段绍同接着说:“你昨天咳得厉害,要注意保暖。”   小招放下的胳膊又抬起来,也不顾围巾头儿在段绍同手里,死劲儿去扒。二人一个系一个解,谁也不让谁,叠好的围巾折腾得一团糟,最后是段绍同让步,缩回胳膊,好声好气道:“我不动手,你自己系。”   小招把围巾往脖子上胡乱一围,声音压得低低的,说:“我会还你的。”   段绍同说:“不用。”   小招又说:“我会洗了还你的。”   段绍同还是说:“不用。”   小招就又开始解围巾,这次他的手指落在温暖的围巾上,却没了解开的力气。   太冷了。   段绍同继续走了,小招拉了拉围巾,也跟上去。   “昨天傍晚见面的时候,我刚从狼山回来。”段绍同在前面说。   小招干巴巴地“哦”了一声,半垂着眼皮,漫不经心。   他们才刚刚走到桥中央,段绍同就又停下来,转身问小招:“你呢?”   小招没说话,手指从兜里掏来掏去,最后掏出段绍同扔给他的那只打火机。这火机用得缺了气儿,怎么按都没火苗冒出来。小招歪头看着这塑料壳子,说:“我上次拿它点烟的时候,火苗还挺旺。”   说罢,他突然抡起手臂,像是打水漂一样,把打火机朝水面扔去,不过这壳子太轻,没能跟石片儿一样从水面上蹦起来。小招抡的气势大,可打火机不给面子,从空中划过,轻飘飘地撞在水面上,还没彻底浸在水里,它便先浮了起来,像只小船似的漂在河面上。   段绍同说:“除了点烟,打火机还能点点儿别的。”   小招说:“当然能点点儿别的。”   段绍同看着他,到了也没继续往下问,能点点儿什么。“走吧,到狼山去。”他丢下这样一句话,转身向前走去。这次小招没有说“好”,也没有立刻跟上去。少顷,一阵烟雾从前面那个背影处飘过来——段绍同又点了一支烟。小招羡慕这种抽得凶的人,羡慕他们总是大满的烟盒;小招羡慕段绍同,羡慕他叼着的高档烟;他还羡慕段绍同的金属火机,小招想起自己刚刚扔掉的那个塑料壳子来。这打火机也跟人一样,是分三六九等的,有些人的火机只拿来点烟,还有些人的火机成天揣兜儿里也点不了几根烟,烟盒不满,打火机倒是挺满,光靠点烟猴年马月都用不完,最后烧点儿别的立马就见了底。   狼山的笼子是空的,后边墙皮洇了水的高顶屋子里也没有狼。但笼子门是敞开的。   段绍同出来的时候,把笼子门重重甩上,发出砰的一声巨响。小招在外面打着呵欠看,他吸了吸鼻子说:大概是冬天到了吧。”   冷风把段绍同面无表情的面孔也吹出了股子冷意,段绍同问:“这关冬天什么事儿?”   小招回答:“这里太冷了。”   “所以呢?”   “所以得到暖和的地方去。”小招说着转身便走。   段绍同在他身后追问:“哪里暖和?”   小招后悔他诚实的品质总在不该诚实的时候发扬光大,于是段绍同才跟着他回了生活区9号楼201室。这个外人一点儿不见外,进门就霸占了唯一的一只单人沙发,段绍同眼睛含笑:“这里果然很暖和。”   这里确实暖和,不仅温暖,还很温柔。恍惚间小招突然觉得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也不错,回过神来他又立刻否决了自己,把不属于自青州的温热扼杀在摇篮里。   狼失踪的消息很快就报到了广播站,作为紧急消息第一时间通过全城各种喇叭循环播放。一时间,自青州广播站女播音员的声音或大或小、或快或慢地重叠在一起:“嗨,呼——呼——大家注意,大家注意,动物园的狼跑出来了,跑出来了,注意安全,注意安全。”   人们停下手里的活计,竖起耳朵来。   广播里继续道:“大家遇见狼,千万不要慌张,狼怕火光,用火把或者手电筒照它,一般可以吓退。重复,火把或手电筒,火把或手电筒,狼怕火光,怕火光……”   街上,人们对视一眼,一窝蜂涌向小超市。一时间,打麻将的放下麻将,打毛线的放下毛线,在理发店里剃头的也顶着个时髦的阴阳头窜了出来,小二哥举着剪刀在后面追:“哎还没剪完呢!快停下快停下!”不过歌舞厅的人们大抵是不在意这些的,或者说,他们来不及在意,光那兴致高昂的喊叫声估计就能把狼吓跑。   “打火机卖光了!大家不要挤!”店员被堵在里面,扯着嗓子大喊,“家里有火机、火柴的就不要来凑热闹了!啊?手电筒?买手电筒也得排队!”   小招站在窗边,看着外面小跑着的人群,乐得前仰后合:“哈哈哈哈哈,自青州打火机杯全民马拉松!”   “哎,小招。”段绍同叫他。   “干什么?”小招双手撑在窗台上,头也不回道。街上那群人实在太搞笑,小招少有地笑着跟段绍同说话。   紧闭的门窗挡住了冬日的严寒,也把街上的喧闹拦在外面,抢购打火机的人群行动速度飞快,不一会儿,街上又变得空荡荡的。段绍同向小招要了水壶,坐壶烧水。不大的居室里静得让人心安,灶上的水壶徐徐咕嘟着,热气顶着壶盖,吹响水开的哨子。段绍同提着壶把,将冒着热气的开水倒进他刚刚洗好的一只大水杯里。他站在台面前,垂着眼睛,把滚烫的水从两只水杯里来回倒,好降降它的温度,免得烫嘴。   段绍同说:“其实我一直很好奇,动物园那狼是从哪儿弄来的。”   “自己来的。”小招说。他没回头,声音冷了下来,小招望着窗外,接着说道:“冻得实在受不了了,就自己钻进笼子里来了。”   “那你呢?”段绍同问。他说话的时候也不抬头,仿佛只是随便问问。   小招反问:“我什么?”   段绍同没再说话。过了一会儿,他才开口。他说:“小招,过来喝水。”   小招像是没听见似的,丁点儿反应没有,他沉默了有一会儿,才转过身来,走过去闷头喝水。   段绍同问:“你感冒了,有没有吃药?”   断了运输渠道,卫生所没了路子进药,全城缺货,只能尽量别感冒,于是小招说:“没有药。”   段绍同说:“那就多喝水。”   小招放杯子就跟砸杯子似的,玻璃底儿猛地撞在桌子上,里面他没喝净的小半杯水险些晃出来。段绍同没什么反应,捂着杯子喝水,小招愣了愣,动作有些僵硬地举起杯子,把剩下的水一口气喝光。这回他把杯子轻轻放回桌面上,小招看着自己贴在杯口的手指,什么也没说。   太冷了,还是太冷了,有暖气的屋子里也不行,还是冷,缺点儿东西,缺杯热水。段绍同临走的时候给小招留了一保温瓶的热水,还问他这保温瓶够新的,是不是平常根本不烧水。小招说,烧,于是段绍同又问拿什么烧,小招说,当然是锅。段绍同还说了点儿别的,他问了小招一个问题,小招没回答。他问,小招,你想离开这里吗。小招没回答。   窗外可以看到对面的城中小广场,平常小孩很多,这下估计是因为昨天那狼的事儿,挺宽阔的广场只剩了那个放风筝的孩子,他今天又带了一只风筝来。小招拉开窗扇,想喊给他,风太大,风筝会被吹跑的,他张了张嘴,没发出声音。这风比昨天下午那会儿小得多,刚好能让风筝飞起来,又不至于把线吹断。小孩昨天飞走的风筝,小招没见过,不过现在放的这只看上去应该是自己糊的,有点儿简陋,上面似乎还写了什么字,密密麻麻的,像是从作业本上撕的。   小招关了窗户,穿上外套又出门去了,帽子没戴,围巾也没戴。小孩们不怕冷,跑跑就暖和很多,小招比不了,天气太冷,他没满大街闲逛,转头往天桥街下面的歌舞厅去了。这些天来,街上冷清许多,连一向热闹的天桥街和歌舞厅都惨淡得像是要倒闭,可见狼之可怕。小招落得轻松,漫步前行,闭着眼睛也不用担心撞到别人。   他可怜那只狼,逮进笼子里的时候,人们当它是条狗;他又羡慕那只狼,羡慕地想嚎几嗓子。可是他没有,天气寒冷,热量稀缺,不要开口说话。   ————   今天网不好差点忘了更_(:3」∠)_   第五章 歌舞厅   “怎么死气沉沉的?跳舞啊!”小招撩起歌舞厅的皮帘子,探身进去,“冷不丁这么安静,还真有点儿不适应。”   卡座沙发里,有个声音懒洋洋回道:“跳不起来了,歇会儿。”   歌舞厅里没有窗户,只开了舞台顶上的一圈小灯泡,不是很亮堂,平日里震天响的大音箱也没开,插头扔在地上,像根灰溜溜的尾巴。楼上突然传来一阵女人的吵架声,她们吵的什么,下面听不太清楚,后来吵着吵着,又有人哭起来。   小招问:“怎么了?”   果子在沙发上仰身起来,说:“还不是因为那孙子。”果子拿起茶几上的烟盒,抽了一根点上,又接着说:“问出来了,姓姚的死的时候,趴的是小牛奶的被窝。”   小招说:“那跟喝假酒死也差不多了,爽一爽再死,也挺值过。”   果子嗤笑一声,吐了口烟,又对小招说:“不仅如此,我跟你说,东东又问出一事儿来,小牛奶有了,姓姚的种。”   小招又说:“怎么这么不走运,孩子他爸死在亲妈身上,也算死得其所了。”   果子本来让这事儿闹得不太愉快,听了小招这话,乐得不轻:“哈哈哈哈!我就喜欢你这种不会说人话的!”   小招抄起果盘里的苹果就朝他扔去:“谁他妈要你喜欢。”   果子笑声大,楼上小牛奶的哭声更大,连带着训话的东东也拔高了嗓门,这下楼下也能听清楚了。东东说,孩子我带你去打掉,但是这事儿不许往外说。小牛奶说,不行,我要把孩子生下来,我还要把他带出去,给他爷爷奶奶。东东又说,你就是想走,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贱样。小牛奶说,我怎么了就贱,我跟大姚是真爱。东东骂她不要脸,说人家根本不会要她。小牛奶不听,还说要找段绍同,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,叫他带她去找大姚的父母。东东叫她别痴心妄想了,小牛奶又说她还要把狼的事儿也供出来。   果子不再乐呵了。   楼上东东好像扇了小牛奶一巴掌,小牛奶又哭又喊。她喊,你们都他妈的给我等着,一个都少不了你们的,我叫你们好看,你们就是羡慕我,羡慕我跟了大姚,我要把一切都说出来,叫你们在这里混不下去。东东就开始骂她,各种粗话往外蹦,最后小牛奶可能是被塞了嘴巴,唔唔地就是说不出话来。   过了一会儿,东东下楼来,说把小牛奶关屋里了,果子叫她看好她,别真跑出去坏了事儿。   小招没说话,掏出一盘磁带,放进录音机里,又一块插上音箱插头。三个人静静听着,过了一会儿,东东问:“这歌怎么前奏这么长,还不开始唱。”   小招说:“本来就没歌词。”   东东又问,没歌词的歌还能叫歌吗。果子让她别打岔,说这叫曲子,挺好听的,又问小招是贝多芬还是莫扎特。小招摇头,果子就又问是不是巴赫,小招还是摇头,后来果子把肚子里那点儿东西全搜罗干净,又猜德彪西、柴可夫斯基、舒伯特……小招就一直摇头,后来果子猜烦了,问他到底是谁,小招说他也不知道,这是白国国歌的伴奏带。   果子没说话。过了一会儿,他说:“小招,把音箱关了吧,震得我想吐。”   小招没听他的,抄着手不动弹,反问他是不是让小牛奶传染了孕吐。   果子说:“去你妈的,老子是男的。”说完他就吐了,东东说他是假酒喝多了。小招等到这首曲子放完,抽出磁带,打算走人。果子擦着嘴,叫住他,问怎么这就走了,不多玩会儿。小招反问,玩什么。东东提议看录像带。   “都看多少遍了。”小招说,“果子不是说,里面那人的动作,不光那男的,连那女的他都能完美复制,看那个还不如看果子表演自撸。”   果子端着杯子喝水,笑着骂他:“去你妈的,要撸也得一起撸。”   小招说:“你有病吧,这种时候谁先射谁尴尬,你本来就矮,我不想让你以后在我面前抬不起头来。”   果子被损了也不生气,笑得一口水喷出来。   东东蹲在DVD机前面找碟,她翻腾了半天,终于挑中了一张,神秘兮兮地回过头来,对小招说:“这个保证你没看过。”   小招没当回事,说:“你们还藏私货啊,不给看的。”   东东没接他的话茬儿,放碟进去,摁了播放。   电视上出现了两个男人,他俩嘴亲了,摸也摸了,还是没女人进来——这片儿就没女人,这是个同志动作片。三个人里,东东一个姑娘家看得津津有味,果子一直偷瞄小招,小招什么表情都没有。   “哎,撸一把?”果子不知什么时候坐到小招这边来,伸手想摸他裤裆,小招猛地站起身来往外走,果子指尖只轻轻从他裤子上擦过去。   “你硬了!”果子在后面大喊,那兴奋劲儿跟发现新大陆似的。   小招回去的时候经过城中小广场,那放风筝的小孩还在那里,不过没再玩风筝,就在手里拿着,估计是要回家了。一个男人背对着小招,蹲着跟那小孩说话,光靠一个穿着臃肿的背影,小招认不出那是谁,他本来就不是很能记人,就连那个小孩也只是脸熟,若是在别的地方见着他,可能压根认不出来。小招没往广场里面走,就是那小孩手里的风筝老是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,他总觉得上面写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,好像是毛笔写的诗。   那之后风平浪静了几天,小招没老呆在城里瞎转,他造了个鱼竿跑到后湖去,在冰层上凿了个洞,等着鱼咬钩。小招待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,自然也就碰不见段绍同了,这点合他的心意,唯一不好的是他在湖边吹了几天风,感冒愈加严重起来。小招咳嗽好久了,只等着感冒自己好,没太把它当回事儿。   这几天小招还是觉出了点儿别的东西,比如他发觉那放风筝的小孩好像每天都在,那天他看见的那个跟小孩说话的男人也每天都在。有些东西就是这样,它其实一直都在那里,只是你一直都没注意过,但只要一注意起来,就会发觉自己总是能碰见它们,比如那只写了字的风筝,小招看见好几次,心里一直存着一个问题,那就是风筝上到底写了什么,他总是忘了问,这个问题也就一直没有答案。   大姚的事儿还没完,狼的事儿也没完。小招听果子说,眼下因为狼的事儿,正弄得全城人心惶惶,这关头段绍同组织协管组的人巡逻打狼,刷了一波好感,大家明着不说,暗地里不少人倒了风向。果子眉头紧锁,十分懊恼,过了一会儿,他抬起头来,说:“我觉得我们错了,我们把自青州赶到别人家去了。”果子的话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涩味儿在里面,他说得平淡又揪心。自青州顶了天就几十年历史,这车轮转着转着,也要走到头儿了,想反抗它前进的人们中途跳车,让轮子深深碾进泥土里,尸骨无存。   小招还是没表态,果子又说了一遍他们错了,这回他说,他们活该这样,说小牛奶说得对,他们在这里混不下去了。半晌,小招问果子,小牛奶还活着吗。   “操,你把我当什么人了。”果子啐了一口,才继续道,“下边有个地下室,关那儿了。”   “那孩子呢?”小招问,“肚子显了吗?”   果子回他,早就打了。顿了顿,果子又说:“这地方不适合小孩出生。”   小招也这么觉得,他点了点头,点得很轻,又很重。   说起小牛奶,东东情绪不太好,也没跟他俩打招呼,就上楼去了。果子等东东走了,才跟小招说,小牛奶的孩子是东东弄的,打完小牛奶精神就不行了,有点儿犯癔症,总觉得孩子还在,大姚也没死,孩子他爸会来接他们。   后来果子又说,你得救我,你得救救我们。小招反问他,我们是谁。这回轮到果子不吭声了。半晌小招才说,我连我自己都救不了。果子不听,低着头一直晃他的手,小招又说,你喝多了。然后果子就一个劲儿地摇头。过了一会儿,果子说他要回家一趟,歌舞厅叫小招盯着,他又说他没喝多,假酒这东西没有喝多不喝多一分,只有喝死不喝死一说。   果子一走,本来就冷清的歌舞厅显得更加冷清了,小招想起那天小牛奶在楼上的哭喊声,听说她现在被关在地下室里,也不知道那里热不热闹,是不是充斥着女人的哭叫。地下室的门开在地面上,小招趴下身去,耳朵贴在那块方砖上。开始他什么都没听到,后来听到一阵脚步声,随后这嗒嗒声越来越大,越来越大,直到一双锃亮的皮鞋出现在他脸边。   “例行搜查。”段绍同说。   第六章 “打炮吗。”(精髓车)   小招直起身来。冬天人穿得厚实,衣物堆在腿上,趴得他膝盖发麻,没立刻站起来。小招跪蹲在段绍同脚下,就像是一条狗。段绍同笑了笑,脱了手套,伸手逗弄他的脖子,小招咳嗽两声,从地上爬起来。   “你在听什么?”段绍同问。   段绍同来得不巧,果子走得不巧,小招闲得来趴地下室更加不巧,只是小牛奶就在下面,这情形就变得非常有意思。小牛奶哭闹吵着要找段绍同自首,现在人来了,还不偏不倚刚好在她头顶上。果子临走时还假酒喝多,絮叨了一大堆,这会儿便摊上个麻烦,但小招也无能为力。   于是小招说:“没听什么。”他撒了个蹩脚的谎,或许他能把这谎话说得更高明点儿,但话到嘴边,他只是这样干巴巴地回答。   小招又说:“我们出去吧。”说着,他拔腿就走,心急还拉了一把段绍同,催他也跟上。   段绍同没动,站在原地打量他:“出去做什么?”   小招一怔,不知作何回答。不过不管他说什么,是断然不能让段绍同在这里发现小牛奶的。地下室门口位于走廊尽头,本来就是无光的地方,再加上这几天没什么客人,果子他们连灯都不开,就更暗了。在晦暗的角落,小招紧绷的神经缓缓放松下来,他反问:“你说做什么?”小招说起话来很轻快,甚至还笑了笑,跟往常判若两人。   段绍同说:“我怎么知道你想做什么。”   两个人都不知道,于是把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来回抛。其实答案也是显而易见的,在歌舞厅还能做些什么,难不成真的唱歌跳舞吗?这个念头一冒出来,连空气都带着暧昧,小招转身坐在墙边放置花瓶的高脚桌上,扬扬下巴。   “打炮吗?”他问。他声音里压抑着报复的快感。   以下内容需要积分高于1才可浏览   段绍同没回应他。这地方很暗,小招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。短暂的沉默过后,小招开始脱衣服,他先拉开外套拉链,把大衣扒了,手指碰上毛衣下摆又缩回去,窸窸窣窣地去脱裤子。这里不是很暖和,歌舞厅的炉火没有通到这个黑暗的角落来,裸露的皮肤很冷,可小招仿佛感觉不到,他近乎癫狂地扒掉自己身上的衣物,他的确是在报复,报复他自己。   段绍同就这么站在那里,既不离开,也不上前来,他甚至没有回复些什么,只是毫无感情地旁观这一切。小招终于把自己扒了个精光,他光着身子坐在冰凉的桌面上,在渐暗的走廊尽头,二人均看不清对方面容,只有小招大片的白皮肤折射这里稀少的光亮。   “打炮吗?”小招又问。他声音是有些颤的,大概是冻得。   然后段绍同压了上去,挤进小招的两腿之间。不同于小招总是冰凉的手,段绍同的手掌宽大温热,包裹着小招的阴茎上下撸动;小招勾着段绍同的脖子,把下巴抵在他的颈窝,自己给予不了的快感让小招腿脚发软……小招不知道他到底射在了哪里,是段绍同的手心里还是他的衣服上?总之他脑子懵懵的,什么都来不及想,又感觉段绍同的手指蘸着湿滑的东西摸到了他的肛门,小招脑子里跳出那天东东放的录像画面,他没有看完,里面那两个男人也不是他们这个体位,他甚至没有看到那两个人真正插入,而他自己马上就被上本垒了。   那个部位第一次被外物捅进来,是段绍同的手指,那根手指在他肠道里搅啊搅,搅得小招浑身都是软的,仿佛深陷泥泽。   小招小声说,不要。   段绍同问,不是你说要打炮的吗。他的鼻息喷在小招后颈,左手搂抱着他光裸的背。   小招又说,不要手指。   段绍同笑了。他很爱笑,很爱对着小招笑,他到底在笑些什么,小招一早就知道,他在二人初次见面后去剪头的时候就知道,他早该知道。   阴茎插进来的时候,小招睁大了眼睛。他想原来被插入是这种感觉,随后段绍同开始抽动,胯骨一下下撞上小招的屁股,小招又想小牛奶是怎么怀上大姚的孩子的,他们两个也是这种姿势吗?要有孩子需要撞几次,不,应该说射几次,这种事不是一次都可以的吗,中奖要靠几率的,所以……所以男人是不能生孩子的。段绍同抱着小招的腿弯,小招揽着他的脖子,挂在他身上,在一次次的顶弄中撞向身后的墙。小牛奶就在下面,地下室的门板就是段绍同站着的那块地砖。   小招隐约听见小牛奶在哭,于是他也叫起来,一开始哼哼唧唧,后来嗯嗯啊啊,再后来段绍同喘息粗重地拍打他的屁股。听不见小牛奶的声音了!小招想大笑想大叫,声音到了嘴边依旧是嗯嗯啊啊——他发不出别的声音来,这快感让人沉溺,他只能发出情欲的呼救。   晦暗贯穿了整条走廊,不论小招如何睁大眼睛,他都无法透过那黑暗看到些什么。与其说他跟段绍同二人紧拥,倒不如说是性器官的钉合,最他妈让人郁闷的是其中一个还不是性器官,是排泄器官。黑暗里他本不该看到任何东西,可小招偏偏在段绍同身后的长廊上看到了那只逃跑的狼,那天段绍同说的是对的,这不是条老狼,相反,他很年轻,他到底多大了,他也记不起自己上个生日,他记忆里好像就没怎么过过生日,但年纪不能用生日来计算吧,那用什么,他被难倒了,应该是出生年月吧,用现在年份做个减法就可以轻松得出,所以他是几几年生人?他生母是躺在哪个男人身下,像他现在这样。狼冲他们走来,绿眼睛在黑暗里发着荧荧的光,小招想他会不会扑上来,如果扑上来,会咬穿谁的脖子,应该是段绍同吧,毕竟他在外面,离得比较近;也可能是段绍同身下的他吧……狼越来越近。   段绍同把小招顶在墙上,大力抽送中撞上墙壁上的开关,天花板上暧昧的桃红色灯光轻飘飘落在他们身上,落在小招赤裸的身体上,把他暖白的皮肤照成红色,那光的色彩像是妓女一样。撞击还在继续,肉体与肉体的,肉体与墙壁的;灯光亮起的那一刻,步向他们的狼猛地调转方向,逃窜出这条长廊,尾巴尖从门口处一扫而过。小招睁着眼睛,一眨不眨。释放过后,段绍同捧着他的脸,手指抹掉他的泪。   男人亲昵的声音啃咬在他耳边,轻轻问他怎么哭了。狼没有了,小招的狼没有了。   室内依旧很冷,小招没穿衣服,又被折腾一通,身体愈加滚烫起来,段绍同再去抱他的时候,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,低声说:“你需要休息。”   小招没说话。   段绍同又问他要不要回家,小招什么也没说。他趴在段绍同的背上睡着,又从家里的被窝里沉沉睡去,高烧让他手脚发凉,头脑滚热,他做了一个又一个的梦,梦里全是那只风筝,他现实中对上面字的兴趣在梦里无限放大,让他在梦里得以细细观察那只简陋的风筝,那纸面上的字他看得清楚,好像是诗,那天跟那小孩说话的男人是个诗人,他把自己的诗稿做成了风筝,交给小孩,叫他飞到天上去。那诗里写的什么,狼啊狗啊,牢笼啊;还有更抽象的词,什么束缚啊归属啊故乡啊;又写了好多“自由”,字写得很大,“自”、“由”二字都是框架组成的字,那些框框里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小字,小招凑近了仔仔细细地看、他努力地看才看出来那写的是什么——全都是他的名字,密密麻麻,小得像针尖儿。他又梦见火光与狼,狼的尾巴着了火,嗖地从笼子里窜出去,奔向大山;他还梦见自己坐在走廊桌子上跟段绍同做爱,狼扑了上来,段绍同一晃不见,飞扑过来的狼咬断了小招的喉管,獠牙啃噬上他脖子的时候,身上的狼又变成了段绍同,是他在亲他。颠颠倒倒,他迷迷糊糊半梦半醒好几次,守在床边的人喂他喝水,他又想到了自己的母亲,梦里的自己小小的一团,高烧不退,母亲喂他喝水,一会儿有人叫她出去,许久没有回来,他等的着急,自己爬下床推开门,门里的房间充满了同样的桃红色灯光,落在女人白花花的大腿上。之后他又睡过去,梦到小孩还在广场上放风筝,小招顺着风筝线一路往上望,才发觉这次在天上飞的不是风筝,是小牛奶被打掉的胎儿,胎儿的脐带垂下来,又成了母亲手里长长的风筝线……   “你刚刚一直在说梦话。”段绍同见他醒了,说。   “我说了什么?”小招问。   “什么都说,”段绍同说,“还叫我的名字呢。”段绍同把水放在床头柜上,笑着问他:“你梦到我什么了?”   小招抬抬眼皮,没有回答这个问题。半晌,他说:“我梦见那小孩的风筝了。经常跟他在一起的那个男人是个诗人,风筝上写着他的诗——他写得很好。”   段绍同问:“什么诗?”   小招迟疑了一下,回答道:“就是,狼啊,狗啊。”   “那男人是个小学语文老师,不是诗人,”段绍同说,“风筝上的确是诗,不过只是些普通的古诗。”   小招问:“都写的什么?”   段绍同回答:“白毛浮绿水,红掌拨清波什么的。”   小招有点儿失望,过了一会儿,他又确认道:“真的?他真不是个诗人,那风筝上也没有狼?”   段绍同笑了:“风筝上怎么会有狼。”   “那狼在哪里?”   “山里。”   小招想起果子说协管组打狼的事儿,问段绍同:“你们找到那只狼了吗?”   段绍同说:“没有。”   小招撑起身子来,又问:“还会接着找吗?”   段绍同反问:“为什么不?”   为什么不?小招失落地躺回去。   段绍同临走时对他说,外面很冷,注意保暖,不然感冒会加重;小招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头,段绍同又说,最近不要出去乱跑,因为狼还没有找到。小招这次不点头了。   “我知道狼的事儿跟你有关。”段绍同说。   小招一点儿也不意外,他的破绽太多了,段绍同又太聪明了。   段绍同原本已经迈开步子,又折回来,对他说:“最近白国会调派新的组长来这里,把我换回去。”   小招“嗯”了一声,挥了挥手说:“那再见。”   段绍同没有接着离开,他转身坐回来,说:“你知道的吧,有些事情是无法抵抗的。”   小招笑嘻嘻地问:“你是说做爱吗?”   他对段绍同很少露出个笑模样,但一说到情爱他就笑,跟段绍同那种习惯的笑不同,小招的笑里怜悯居多,他似乎真的在可怜自己,他在嘲笑自己,他在报复自己、在作践自己。或许只有这样才能给他安慰,才能予他救赎——他想要一个放肆的借口。   冬夜漫长,才过午不到几个钟头,天便擦黑;日出也晚,太阳要照到这里来,还需在地图上走好久。小招睡了好久,熄了灯,又开始困倦起来。他一夜无梦,闭眼尽是黑色,中间醒来一次,天还未明,屋里屋外全是黑的,跟阖眼无异,于是他又闭上眼睛。   ——————   第一次用隐藏代码,激动   第七章 红掌拨清波   次日上午,清静许久的小广场有些热闹。老师带了个大风筝给那小孩。   “这个好大!”小孩兴奋地轻轻摸着新风筝,“而且还是红色的,上面也有字。”   老师摸摸他的头,说:“新年快到了嘛,红色喜庆。你认得上面的字吗?”   小孩歪着头看了好一会儿,使劲摇摇头。老师又问他书念到几年级了,小孩又使劲摇摇头,老师便把上面的字一个个顿开教给他:“千门万户曈曈日,总把新桃换旧符。”老师念得很慢,小孩跟着也念得很慢。   “好了,你自己念一遍。”   小孩看着那风筝面,愣了半天,说:“我不认识。”   老师很有耐心,又问:“你不认识哪个?”   小孩伸着手指头从风筝上嗒嗒扫过去,念着:“这个,这个,嗯……还有这个。”   于是老师指着风筝面跟他讲字,小孩听得认真,后来他又给老师背之前那只风筝上的古诗:“鹅鹅鹅,曲项向天歌,白毛浮绿水,红,红掌……”   “继续背啊,”老师说,“红掌什么?”   “红掌拨清波……”小孩怯生生道,眼睛一直瞟着老师身后。老师也觉出什么不对,回头一看,一伙人来势汹汹地朝他们走过来——是马哥他们。他们那伙人最是反对协管组接管,加之昨天协管组突击抽查了全城的娱乐所,不仅是歌舞厅一家被查,马哥的店风气更为糜烂,协管组的人踢门就进去,客人都吓跑了,马哥自个儿脸上更是无光。也不知他从哪里听到的风声,说这事儿跟老师有关,立刻叫着弟兄们过来了。   “就是你他妈告的密吧!”马哥上来便给了老师一拳,这一拳打得结实,老师措手不及,脸被打歪过去,眼镜也跟着飞了出去,他抬起头来,颤颤巍巍问:“怎么了?”   “怎么了?!你还好意思问怎么了?”又是一拳过来,接着那伙人一拥而上,年轻孔武的拳脚毫不留情地落在一个两鬓花白的老男人身上。他们骂:“都是你他妈告的密!是你让协管组那帮孙子搜查的,是你把他们引来的,你这个叛徒!”   “孩子们没有学上了!孩子们好久都没有学上了!”老师声嘶力竭地大喊。   小孩吓得哇哇大哭。馄饨摊大姐闻讯赶来,连忙把自己孩子带走。沿街商铺里的人抄着手,隔着玻璃往外瞧,没人敢站出来。   “叛徒!叛徒!”他们骂。老师双目紧闭,眉头紧锁,大声嘶喊:“孩子!孩子们……没有学上了!”   混乱中不知是谁动了刀子,捅进了老师的肚子,殴打的人群散开,沾血的刀子掉在地上,几人面面相觑,互相指责是谁捅的刀子。呆在商铺里的人终于有忍不住冲出去的,接着缩头缩尾的人们也跑了出去,大家七手八脚地把老师抬到卫生所。没有药,药店没有,卫生所也没有,进不了货。老师躺在卫生所的光板床上,坚持到后半夜,还是走了,临走还在念叨:孩子们没有学上了,孩子们好久都没有学上了。自青州光杆居多,老师活了大半辈子,连个收尸的都没有,发丧那天,除了以前小学的几个老师和学生,小招去了,老爹去了,段绍同也去了。老爹什么也没说,站在坟前,流了两行泪。   小招跟老爹吵起来:“你怎么连个屁都不放!你可是区长!”   “操他妈的区长!都没有这个区了!”老爹吼回去。   小招大声质问:“那你当初为什么解散区政府?!”   老爹叹了口气,说:“我有我的考虑。”   段绍同一言不发。   天气就没有好过,天空总是灰白的,不见云彩。坟头在山上,小招站在那里,抬头看天,看不出这天的高度,远近都是一样的颜色,没有深浅之分,像是块劣质的幕布,成本有限,不给加别的背景。他印象里老爹还未情绪如此激动过,就算是宣布区政府解散的时候,他看起来也是淡然的,而不是现在这样,狰狞着大声与他争吵。   “对啊,所以你总是自以为是。”小招笑了笑,笑得比哭还难看。他甩甩头,低着头闷闷道:“得了吧,这里可是自青州。”   “自青州怎么了?”老爹目眦尽裂,眼睛里全是血丝,“自青州就必须窝在这大山里等死吗?!”   小招不耐烦道:“还能怎么样!这里是个什么样儿你还不清楚吗!”小招深吸一口气,说:“你别做梦了。”   “这里的人应该过正常的生活!”老爹喊出来。   这声音压得他动弹不得,小招没说话,麻木地缓缓转身。他的肩膀在抖,像是在哭,又像是笑,他站在原地抖了半天,棉衣下的骨头都要被压垮,之后他头也不回地冲下山去——毫无征兆地,他逃似的往山下跑,可他跑不出这座笼子;这笼子没有门,可他跑不出去。所有的事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不正常,日夜糜烂的歌舞厅,失学儿童,街头殴打致死……以及残缺的人生——他残缺的人生。风向变了,自青州没有叛徒,只有英雄,可又有谁来拯救他呢?没有人,所以小招头也不回地跑下山去,纵使他没有狼冲出笼子的那种决绝。此刻的山上只有他一人在奔跑,而狼去了无人知晓的地方。   老师出事以后,就很少见那小孩到广场上玩了。有天小招见小超市店员领着那孩子去馄饨摊,孩子扑在馄饨摊大姐怀里咯咯地笑,他这才想起这几人之间的联系来,三个人站在一起,一家人全了。小招隐约记起小孩的亲爸是去年没的,他还是不擅长记人,这些人的脸在他脑子里总是模糊的,那他到底擅长记点儿什么呢,他擅长什么呢?像他这样的年轻人总该有个目标吧,小招难得想到未来的事,他想了半天,想得脑子疼都没想出什么东西来,没准这也从侧面说明了他是没有未来的。   小招看着那小孩和店员手拉着手,从大街上走过。他或许也曾从心里给这孩子安排过什么设定,比如老是一个人玩风筝,是个被排挤的小朋友,可后来他发现了那个老师的存在;再之后他想,就算有人给他糊风筝又怎么样呢,那风筝那么丑;后来老师出事儿,小招心里咯噔一下,他想那小孩没有老师了该怎么办,其实不该怎么办,他穿得那么暖和一看就知道有个爱他的妈妈,现在他甚至还有了个新爸爸。这世界上没有人是需要他来操心的,那和和美美的一家人让小招觉得扎眼,他想怎么有人在自青州这种地方还能这么高兴,这不正常,后来他才发现只有他,只有他们,只有他们过得很惨。所以他们把老师杀了,他们里没有小招,小招是把自己杀了。他没想过,人只要跟自己过不去就会过得很惨;他可能也想过,他不愿意深想。   这里应该好起来,人们不该放弃自青州,所以他放弃了自己。   新年还是到了。不是光冷就会下雪,自青州冷了那么久,初雪仍旧迟迟没有到来。可新年还是到了,新年总会到来,只要日子还在继续往前走。   今年的新年在协管组的操办下,办得很热闹,他们说狼还没有找到,放些鞭炮,把狼吓跑,让它再也不敢回来,人们觉得有道理,偏向于协管组的、还有持中立态度的人们觉得有道理。鞭炮、烟花都是自己做的,火药是老爹拿了钥匙去取的,他把弹药卸开,取出里面的火粉,拿来做炮仗。自青州好久不见烟花,老爹带了几个人,照着书上的办法,做了个大的,等着除夕夜放。   协管组的人都留在自青州过完除夕再回去,等着看烟花;那时候他们全员都会到场,这是肯定的,虽然谁也没明面上提,但大家心知肚明,协管组是要融入自青州了。不是谁都乐意,这也是肯定的。   上次在小广场闹事的马哥那伙人,后来老爹也敲打过,再往后就没了下文。还能怎么样?谁也不听谁的,就是这样,自青州没什么凝聚力属于历史遗留问题,就算冠上同样一个地名,大家立场也各不相同。拥护协管组的声音越来越大,而暗地里使绊子的人也在行动,一时间城内氛围剑拔弩张,人们想尽办法想知道最后那批军火到底藏在了哪里,然后铲除异己。   歌舞厅彻底歇业了,果子头一次赶客人走,他把音响砸了,可惜那声音不如以前放歌的音量大,不够响亮——他好像也不需要响亮,你把这没生命的东西砸了,它只叫一声,听个一声响儿,也就算了,可果子不,他砸了这个砸那个,一边砸一边大声叫骂,小招说,你发的什么疯。然后果子哭了,他哭喊着说小牛奶老是在叫,吵得他要发疯。   小招抬抬眼皮,伸手摸过桌子上果子的烟盒,给自己点上一支。他抽得很慢,每一口都要过足瘾,大概抽了三四口之后,小招说:“你们不是把她嘴给堵上了吗,都是你的错觉。”   “没有!”果子蹙着眉大叫,又比了个“嘘”的手势,“你听——”   什么都没有,很安静,连挂表的电池都让果子抠了,房间里一点儿声音都没有。   小招说他:“你假酒喝多了吧。”   果子神经兮兮的,破天荒没反驳他,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,又挂上了那副苦瓜脸,央求小招:“小招,你下去看看小牛奶吧,让她不要再叫了。”   小招刚想说我不想跟疯子说话,话到嘴边,又觉得眼前这个也离疯不远了,便自觉吞了回去,没说出来。   “去吧,小招。”果子用眼神求他。   小招没动,说:“你都求过我多少次了。”   果子回:“你都答应过我多少次了,也不差这一次了。”   确实不差这一次,狼的事儿就是小招出的主意,还真不差这一次。小招把烟抽得很干净,白纸烧尽到了滤嘴处,他才把烟屁股放下。他站起来,居高临下地看着歪躺在沙发上的果子,皮笑肉不笑地问了一句:“那算你欠我的?”   果子虚弱地摆摆手,说:“你欠我的。”   小招没再说话,或许他们本来就是互相亏欠,在这种地方又怎么说得清到底是谁欠了谁呢?是自青州欠了大家。可又是谁毁了自青州,是谁拯救了自青州呢?总归不是他。小招眼睛发酸,张张嘴,像只要干渴的鱼,他说:“是你们欠我的。”   果子没有再跟他争论,他轻轻说:“小招,你要救我,要救救我们。”   “为什么是我?!”小招冷不丁喊出来,“为什么是我!”   果子回复他的是三个字:段,绍,同。   小招声音压得极低:“你知道。”   果子说:“我知道。”   小招深呼吸,鼓足了气骂他:“你知道个屁!”   果子没说话,就这么窝在沙发里,蜷成一团。半晌,他又开口:“小招,去看看小牛奶吧。”   小招说:“我不去。”   果子沉默片刻,说:“去吧,没准就是最后一面了。”   小招猛地揪住他衣领,把他摁在沙发上打:“我操你妈!”果子挨了几下揍,也挥起拳头来,二人厮打在一起,都挂了彩。不过还好,天冷的时候,人的血液也流得慢些。小招打向果子的肚子,果子又吐了,一口酸水一口血。最后停下来的时候二人都呼哧喘着粗气,果子声音虚弱,问小招他还活着吗,小招抓着他的手放在他自己胸口上,果子咧嘴笑了,说他心跳得很快。小招到底没去地下室看小牛奶,他不敢打开那门。   “喂,”小招骑在果子身上,问他,“小牛奶真的在哭吗,你真的听见了吗?”   果子挣扎着轻轻点头。   “你撒谎!”小招抡起胳膊又给了他一拳。   果子无处躲避,也没了抵抗的力气,只能任脸上的淤青加重。   “你撒谎!”小招又伸出手去,这次那只关节处蹭破了皮的手哆哆嗦嗦地摁在果子肩膀上。   这次真的有人在哭,不是从地下室那边传来的,是歌舞厅的主厅里有人在哭。果子说:“小招,鼻涕滴到我脸上了。”   第八章 下雪了   这可能是属于自青州的最后一个新年了,对于某些人来说,是这样,不过也有人觉得今年的爆竹声将唤醒自青州的春天。小招印象里的自青州从未这样热闹过,那天协管组的货车从小超市门口停下,新年用的红纸扯了一地,老师被捅的那天,地上也是这样鲜艳的红色,然后人们拿了剪刀来,把血泊从地上掀起,扑落反面的尘灰。窗上、门上、树上,漫眼之处尽是各式红色,让这冬日里也凭空萌生出些温暖,小招深吸一口气——空气还是冷的,红纸也无法改变这一点。   “小招!”段绍同远远冲他招手。   小招双手捂在嘴边,大声喊回去:“我有姓!我叫赵小招!”段绍同不爱连姓叫他,小招听久了也习惯了,偶尔也提醒一句他的姓氏。他逆风而呼,灌了一嘴凉风,那一刻小招站在冷风里,突然迫切地希望段绍同问他为什么是“赵”、他家有几口人姓赵,那么他便可以回答说:因为我家姓赵,我家就我一个人姓赵。段绍同没有问这种愚蠢的问题,所以他只能在心里默默而自豪地喊出他的答案——他自豪地喊。孤儿是没有姓氏的,所以他给了自己姓氏,段绍同永远不会懂。   “赵小招!”小招又大喊,他大声呼喊自己的名字。   无人回应,然后他又接着大声回应自己:“哎!!”   小招缓缓放下靠在嘴边的手。不远处,段绍同站在车上往下递协管组破例运进来的年货,小招也不过去,就这样静静看着。店员搬了张桌子出来,把红纸裁成条,段绍同拿着毛笔在上面写对联。他写了什么?是“曲项向天歌”,还是“总把新桃换旧符”?一定是二者皆非,春联怎么会写那种东西,小招觉得自己脑子一团乱,头重脚轻,他抽出冰凉的手摸了摸自己额头,那里是热的,滚热,他又发起烧来了。   今夜除夕,过了十二点,就是新的一年了。小招拉上外套帽子,转身回家去。   到处都很热闹,歇业多日的歌舞厅也是,只不过别的门店是前厅热闹,他们在后院热闹。马哥带着他那帮人来到这里,一进门二话不说就把果子拽了出来,拳脚相加,果子抱着头试图抵抗他们的毒打,但抗不过他们人多势众,一会儿他便觉得自己没了挣扎的力气。   “我说你小子怎么老实了这么多天,原来姓姚的那事儿跟你们有关系。”马哥把他拎到院子中央,冷笑两声。   果子鼻青脸肿,痛得吸气,他眼睛都肿起来,睁不大开。果子点点头,马哥上前用力推搡他一把,果子本就被揍得晕头转向,一推便歪倒在地上。马哥立刻又过去踹了他一脚,疼得果子蜷缩起来。马哥蹲下拍拍他的脸,道:“怪不得协管组的人突袭抽查了所有的娱乐所,原来根源在你这儿呢!”   果子又麻木地点点头,马哥一个大嘴巴子抽过去,他耳朵嗡嗡的响。“我的错,我的错。”他小声念叨。   “果子,那帮傻逼看不透就先不说了,可你他妈的别给老子拖后腿啊!”   果子缓慢地点头:“对对,是,是。”   马哥又是一个耳光照他脸上扇去:“你别跟我这儿装糊涂!这么说,那狼的事儿也是你们弄的吧,是不是小招也搀和了?你说我要是把这事儿告诉大家——啧,你们几个这属于严重扰乱治安了吧,全城的人都得想弄死你们!嘿,你觉得怎么样?”   果子垂着头,声音闷闷的:“跟小招没关系。”   “你俩这么要好,说没关系骗鬼呢?!”马哥啐他一口,“不愧都是婊子妈生的。”   果子一点儿反应都没有,他木着一张脸,直勾勾盯着马哥,一句话不说。   马哥也盯着他,一会儿他突然笑了:“大过年的,算了算了,不难为你了。”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枪来:“新年了,也热闹热闹,给你听个响儿。”   果子大惊失色:“你哪儿来的枪?!你们找到那仓库了?”   回应他的是一声枪响:“砰!”远处枯树上惊起一群飞鸟。   打的是肚子。果子捂着肚子,血从他指缝里渗出来。马哥到底没叫他痛快地走。果子眼神发直,看着院墙外面。这院墙可真高啊,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墙居然这么高,墙外树上挂了大红的鞭炮,那红色他只能看到从树梢上冒出来的一丁点儿。   “咱们走吧马哥,今晚不是还要干票大的吗?”有人坏笑道。   马哥摩挲着枪管,说:“嗯,也该洗洗自青州了。什么协管组,我呸!”   他们的话落在果子耳边,果子渐渐没了意识。   冬天本来就是个容易死去的季节。这话小招曾经对段绍同说过,以安慰他大姚的死亡。或许冬天真的是个容易死去的季节,这害人的冬风总要吸走几个人全部的热乎气儿,让他们的身体变得冰冷。果子肚子上的血是止不住的,温热的血液继续流着,他手指的温度也在缓缓降低。   新年在最冷的时候来临。   大街小巷的人们都在忙碌着,扯红纸剪窗花,许久都未出现在楼道里的油香味儿又飘起来了,大家切菜炸年货,等到晚上一起端到山顶上的小礼堂去吃。人们不停走动着,从走廊到厨房,从室外到室内;马哥他们也步履轻快,怀里揣着枪,往小礼堂走去。   小招一个人闷在家里,靠在窗户上瞧下面的大街。他想为什么人们都喜气洋洋的,新年就这么好玩吗;他又想起小孩一家来,店员和馄饨摊大姐会结婚的吧……小招把额头贴在窗玻璃上,借那凉意冰冰他的热度,盯着大街胡思乱想。一会儿有人来敲他的门,是邻居奶奶,叫他帮忙把炸丸子端到小礼堂去。   “啊?我也去吗?”小招有点儿愣神。   “你为什么不去?”奶奶奇怪,“去吃好吃的呀!”   小招在奶奶的催促下出了门,他端着饭盒走在街上,身边的人也端着各种吃食往一个方向走,小招感觉自己好像突然明白了过年的趣处,他混在人群里一起往前走,大家一起前进一起拐弯,然后鱼贯而入,进到小礼堂里面。路上,不知是谁先发现有细小的雪花落在自己肩头,透过路灯暖黄的光看雪会觉得很暖和。老爹站在门口组织人群,见了这雪感慨是个好兆头,瑞雪兆丰年。   小礼堂里从没这么热闹过,就算是很久以前文工团在这儿表演节目的时候,都没这么热闹。小招放下丸子,又出门去,打算去歌舞厅把果子也叫来。   可他叫不来果子,果子来不了了。   “是老马他们吗?!操他们妈的!”小招抱着果子,泪如雨下。   “他们,他们有枪……协管组,协管组……”果子断断续续地说,他嘴唇发白,喘不上气儿来,“礼堂……你要,救救……我们……”   “我知道!我知道!”   “小招……”果子叫他。   小招俯下身去,耳朵贴在果子嘴边:“我听着呢!你要说什么?”   “鼻涕,滴到我脸上了……”果子说了他的最后一句话。   小招缓缓放下果子,转身朝小礼堂跑去。   天已经黑透了,大家都去了山上的小礼堂,大街小巷不见一条人影。小雪渐大,铺在地上,在黑夜里泛着白光,一路全是白的,小招踩着这薄薄的积雪,往山上跑去。小礼堂灯火通明,一路上的树都贴了红纸,小招站在小礼堂门口,没有进去。   老马他们有枪,他们打了果子,还想用枪对付协管组的人,果子让他救救他们,可他要怎么救,他要救谁,有谁需要他解救,又有谁来救他?雪花落在他的头发上、脸上、肩膀上,小招看着一派祥和的小礼堂,站在雪地里不知所措。   他到底为什么要到这里来?这里跟他有什么关系?他站在外面也可以用一切有关聚会的知识来想象里面的场景,温暖,和睦,觥筹交错。他为什么要进去,他要去解救谁?他应该救救果子,可果子又让他来救救他们。他们,他们是谁,老马应该只会对协管组下手吧,果子也提到了协管组;所以协管组跟他有什么关系,他跑到这里来做什么,他要去解救谁?一个人名从他脑中跃出,他无法跳过这个名字,思维只好停步于此。是谁,为什么是他,他又跟他有什么关系,他是一个不需要解救的人,他到这里来是为了解救别人,是的,解救别人,这个范围不包括他。   小礼堂的门开了,有人走出来——是段绍同。他手指夹着未点燃的香烟,带过门去才抬手点上,似乎他出来只为抽这根儿烟。   段绍同吐出一口烟,看到了小招,冲他招手。   小招没动。小时候他也曾在生母心情愉快时问过小孩子的问题,比如他为什么叫小招,浓妆艳抹的女人回答他,他小时候别人一招手他就过去,于是干脆叫小招了。   小招没动。他一动不动,像是长在了雪地里。   雪还在下。段绍同朝他走过来。   “来了怎么不进去?”段绍同问。   第九章 你也新年快乐   小招沉默片刻,问:“里面好玩吗?”   段绍同说:“你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。”   小招低着头,不再说话。   雪积得深了,鞋子都没进雪里,小招觉得四肢冰凉,只有脸是烫的。   “你要走了,”小招还是埋着头,低声道,“你那天说你要走了。”   “嗯,过几天会有新组长调派过来,我就回去了,”段绍同语气有些轻快地自嘲道,“毕竟交接一直没有进展嘛,他们打算换个更厉害的人来。”   小招抬起头来:“没有!大家……大家都很喜欢你们。”段绍同看着他,他有点儿语无伦次:“就是你们打狼啊,还,还办聚会什么的……喏,小礼堂——啊对了,不是还说有烟花吗!也是你们……”小招清清嗓子,接着说:“总之就是,你们——你们还挺受欢迎的。”   “真的吗?”段绍同笑了笑,“我记得你好像不怎么欢迎我啊。”   这样像是闲谈一样的对话是第一次出现在二人之间,大概是到了告别的时候,警惕放下,试探也放下,大家只是单纯地聊聊天。小招有点儿着急,连忙解释:“没有!我没有,我就是,就是……”   这样的小招段绍同也是第一次见,他大笑了几声,说:“开个玩笑而已,别紧张。”   “哦,好,好,没紧张,我紧张什么……”小招有些狼狈,“啊,那说点儿什么?”   段绍同说:“随便你,说什么都行。”   “啊,那说什么?”   段绍同想了想,问:“你希望这里变成什么样儿?”   小招一愣:“能变成什么样儿就什么样儿呗,就,就顺其自然吧。”   段绍同又问:“你想让自青州并入白国吗?”   “这又不是我想不想就能决定的问题……”小招不太想回答,他说不出来。   “对啊,所以我只是问问你的想法。”   “我……我不知道,”小招说,“这问题太难了。”   “难在哪里?”   小招深吸一口气,认真地组织语言,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道:“反正就是……如果你家换了个上司,那肯定也不是很容易让人接受的事儿吧。”   “你说的对。”段绍同垂下头去,小招看不清他的脸。他接着说:“其实老爹是愿意的。”   小招说:“嗯,我知道。”   段绍同又问:“你觉得自青州这个地方怎么样?”   “挺穷的还破,”小招笑了笑,“还有就是,挺自由的,所以也挺混乱。”说罢他又有点儿尴尬地补了一句:“那些反对并入的人,姓马的那混蛋啊,他们几个,嗯……其实也是因为这个。”   “那你呢,你觉得自青州应该被白国接管吗?”段绍同问。   小招答非所问:“这里跟白国挨着,特别近——再说,就算没有白国,肯定也有别的国。”   “那你觉得自青州应该被别的国家接管吗?”段绍同又问了一遍。   小招还是答非所问,东张西望,顾左右而言他:“黑国都不要这儿了……”   段绍同叫他名字:“小招。”   “我不知道。”小招说。他抬起头来,眼神不甘:“老爹说的对,大家应该过正常的生活。可是我已经不正常二十年了。”他深吸一口气,情绪爆发出来:“我从出生起就是不正常的,我的出生就是不正常的!”   “没有,”段绍同说,“你很好,我一点儿也不觉得你跟我以前遇到的人有什么不同。”   小招使劲吸吸鼻子,没说话。   段绍同又说:“老爹一直都想让这里跟外面一样,学校啊动物园啊,都是他给孩子们办的,他还说你是区小学的第一届学生,你当时学习很好。”   小招低头沉默,半晌他才说:“你们来之前,大家明明也能过得很好。”   段绍同说:“我们现在可以让大家过得更好。”   小招摇了摇头:“不会的,不会再有第二个自青州了。”   段绍同没急着接话,他抬手看看腕表,说:“再过一会儿,就到新年了。”他拍拍小招的肩膀:“新年新气象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”   小招想到果子,眉头紧皱,使劲闭着眼睛不让眼泪掉出来。段绍同见状,伸开胳膊把他拥在怀里,轻轻拍抚他的背。小招吸了吸鼻子,轻轻把他推开,把眼泪憋了回去。段绍同脱掉手套,摸摸他的脸:“你又发烧了,别在外面站着,到里面去。”   小招用力摇头,甩开他的手。他眼角还噙着泪,视线有些模糊,小招用手背蹭蹭眼睛,说:“我今天话好多,我说了好多胡话。”   段绍同说:“你生病了。”   小招吸吸鼻子,眼圈红红的,问:“你也觉得我说的是胡话吗?”   段绍同笑了,说:“如果这是胡话的话,你可以多说点儿。”   “我没什么好说的,我的话都说完了。”   “那很好。”段绍同说。   雪越下越大,大雪降下来,人反而感觉不到有多么寒冷了,厚雪为被,盖在他们身上。小招头发上落了雪,帽子里也全是雪,段绍同也是,二人头顶都白了。在下雪天结婚是件很浪漫的事儿,雪落在头发上,有白头偕老之意,小招想,如果店员在这时候跟馄饨摊大姐求婚,那该有多感人啊。他的视线越过段绍同,望向后面的小礼堂,那里看起来依旧很热闹,隐约还能听见笑声传出来。   小招望着小礼堂,说:“我想起来我还有句胡话没说。”   “什么胡话?”段绍同问。   小招张了张嘴,他想问段绍同那我们算什么,到最后他也没问出来,上下嘴唇一碰,说:“新年快乐。”   “好的,”段绍同声音含笑,“你也新年快乐。”   小招抓抓头发,抹了一手雪,他有些尴尬地拍拍头顶,把雪拍落,这才问道:“那个,你家在哪儿?啊,我的意思是,你的城市是什么样儿的。”   “白国的首都,是个海边的城市。”段绍同说。   “我没见过海。”小招说。他想起老爹千辛万苦从外面带回来的那只海鸥,这鸟长途跋涉进了大山,没什么生气,小招便理所当然地让它进了自己肚子,于是他又问:“海鸟叫起来是什么声音?”   段绍同看着他:“你去看看就知道了。”   小招还想说点儿什么,可他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最后甩了甩手,道了声“再见”,往山下走去。这次段绍同没有挽留他。下山的路是一段坡路,刚开始还好,往后突然陡下去,再趋于平缓,下山比上山省力,但并不好走,下山很难,尤其是坡度陡的地方,身体不由自主地想要往前冲,你也知道冲得太快会摔倒,但还是会被重力往下推。小招开始步子迈得很小,小心翼翼地走,他走了几步突然什么都不管了,大步向山下跑去。雪层已经不算薄了,踩上去的时候,有嘎吱、嘎吱的声音。忽然他脚下一滑,也可能是雪层下有什么东西绊住了他,小招身形一抖,扑倒在地,在雪坡上滑出一米多的距离。这一跤让他想起来自己来这儿的目的,小招连忙回头去看,远远望过去,大雪中的小礼堂看起来很宁静,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,又转身往回跑。   雪还在下,雪花落进眼睛里,眼睛很冷,冷得要结冰。   小招一边跑一边大喊:“段绍同!段绍同!”   只要雪还在下,松软的雪没有被压实,那么脚踩上去的时候,摩擦力还算足以支撑他在山坡上奔跑;只是在雪地里跑不比在空地上,积雪带来摩擦力的同时,也让阻力变得很大,小招艰难地迈着腿,在陡坡上跑步前行。   “段绍同!段绍同!!”他大喊他的名字。   可是这段路他明明跑下来的时候那么的顺,等到再跑回去时,曾经把他推下来的积雪和重力又沉沉拉住了他的腿脚,不让他离开。   “段绍同!段绍同!”   看不到头,还没有跑到山顶上,看起来绵软的雪同它的温度一般冷酷。   “段绍同……”   “砰!砰砰!!砰!”   枪声中,小招歪倒在地,他明明没有中弹,可高烧已经透支了他的身体。   “砰!砰!”   礼花炮上了天,炸出两朵巨大的烟花,自制的东西不精致,简单的白色星子拖着尾巴在夜幕中垂下,竟然比五彩渐变的还要好看,人们站在小礼堂前的雪地上,仰头欣赏这烟花。礼堂后面,协管组的人收起枪来,马哥几人的尸体躺在雪地上,鲜血从他们身下溢出,染红了白色的雪。   “组长,还是您有主意,故意放出风去让他们找到了枪,又借这次新年聚会把他们引过来,这招真妙!您看他们有了枪,尾巴立刻翘到天上去了。”   如果小招在这里,如果小招知道了这些事,他一定会问他们:你们知不知道这枪打死一个人?!但是他不在,此刻他趴在连接山顶、山脚的那段坡路雪地里,不省人事。   烟花在零点升了空,看完烟花,协管组留了两个组员在这里值班,其余人连夜坐车回家过年,段绍同也回去了,趁这雪还未封路,要快些走。人们看完烟花,也结伴回家去,路上他们发现昏迷在雪地里的小招,把他一起带了回去。协管组运年货的时候没有送药物进来,小招高烧不退,大病一场。   第十章 尾声   这场雪下了很久,仿佛要把这个寒冬里所有没有降下来的雪一口气下完,连续下了四天五夜。大雪把整个小城封起来,埋得厚厚的。初八那天,店铺陆续开业了,馄饨店大姐的小孩没人看着,拿着风筝又跑到小广场去玩。他手里的风筝又变了样儿,这次的是店员给他糊的,用了过年的红纸,还掺了别的颜色,花花绿绿的,飞在天上很鲜艳。   这天还没到中午,大姐正在摊子上忙活,有人急急忙忙跑到店里来告诉她,孩子玩风筝的时候让线给缠了脖子,已经给送到卫生所去了,可是卫生所没药,大夫也没辙。大姐眼前一黑,昏了过去,路人又去找店员,店员听了撒腿就往卫生所跑,小孩躺在病床上,还有口气儿。   “你去玩什么风筝啊!我给你做那风筝干什么!”店员又心疼又自责。   小孩张着嘴,断断续续地说:“天上,天上有爸爸,风筝……我想离爸爸近点儿……”   店员难受得说不出话来。大夫把他叫到一边,说:“孩子的伤已经简单包扎过了,但是没有药你也知道,当初老师走就是因为感染死的,眼下还是必须要弄药来。”店员慌了,问:“那怎么办?”大夫看看孩子又看看他,说:“得出城。”   孩子他妈醒了,听说孩子还活着,火急火燎地跑来了卫生所,看见他脖子上的伤口又哭开了。店员说他去找药,不过去最近的城市也得有车,老爹倒是有辆摩托,但是车子得在路上跑,雪堵了路,还是要先清雪。   城外一片白雪皑皑,大雪把路堵住,外面的人进不来,里面的人出不去。人们听说了小孩的事儿,自发拿着铁铲过去铲雪。大家对狼的事儿还是耿耿于怀,不敢去没有人烟的地方,于是店员临走时去找老爹拿了把枪防身。这雪实在是太大了,事关孩子,店员铲得最卖力,数他在最前面,把其余人远远甩在后边。   店员埋头吭哧吭哧地铲雪,突然听到点儿不同寻常的动静,抬头一看,前面竟然站着一匹狼!他慌得不敢动,那狼也不动,就这么远远地站着,不离开也不朝他走过去。这样僵持了一会儿,店员也摸不清狼的意思,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,从怀里摸出枪——   “砰!!”   枪声响起,狼歪倒在地。它流血了,血从弹孔里往外冒,跟人血一样,鲜红鲜红的。   自青州的积雪全部融化的那天,白国正式接管这里,自青州不再是没主儿的地方,人们拿到了正式的公民身份,是件值得庆祝的大好事。   那天清早,有人发现刘瞎子坐在路边,一动不动,上前推了推他,才发现他竟然死了。   “刘瞎子死了?”   “难不成是冻死的?奇怪。”   “对啊,春天就要到了,他怎么冻死了?”   (全文完) 后记:   瞎写的,胡扯的,自青州是作者虚构的一个被抛弃的军工城,不含影射。关于这个设定,有个不是bug的bug,也就是自青州不是一个北方十八线小县城,然而看上去似乎是个北方十八线小县城,所以在阅读过程中不彻底放下,会非常违和。在写作初期我也注意到了,但牵一发而动全身,改不了,想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,只好沿用这个有点儿“尬”的设定。   这故事很简单,也没什么阴谋,有一条贯穿全文的隐喻线,也就是小招与狼。这一点也没有什么非常想说的,一切都写在文章里面了。再包括小牛奶和大姚对小招和段绍同的映照,自青州孤儿的两种选择,一个幼稚坦诚,一个理性悲观。   最开始写这篇的初衷是想开车,结果车的确是全文精髓,也算从一始终了。   一个简单的故事,一个复杂的人自我挣扎,没有什么很厉害的东西,《死狗》就是讲了这些。   谢谢阅读。   11.27.2017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 书本网【你的用户名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